第二十五章 漠泉月

　　大漠深处。

　　 一群人此时终于到达了明书所说的神目泉。

　　 两汪清泉，泉水清冽，泉心深邃，如落在广漠里的一双眼睛，美丽而诡异。

　　 二十几位护卫早已经到了泉边，帐篷都已安排妥当。此时几个贴身护卫将几人从骆驼上扶了下来，明书早已经只有出的气了，头发已经全白，脸上也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。凌心刚站稳脚跟，就已经走过去一起扶稳了明书，朝着帐篷走去。

　　 入画和凉湘儿跟上去。

　　 随行的医师早已等候多时，此时借助着入画的内力输入，将一颗续命的丹药喂了进去。

　　 到了黄昏，明书才稍微转醒。

　　 医师方松了口气，“公主，明书大人醒了。”

　　 凌心闻言，赶紧进来一看，果然见明书半睁了眼睛，“明书，你醒了？”

　　 “公主······我们到了吗？”明书气息十分微弱。

　　 凌心点了点头，“到了，都等着你醒了，告诉我，接下来怎么做？”

　　 明书闻言，放心的笑了笑，“那···那就好······只是灵族的秘密，轻易不能对他人言······”明书咳嗽了几声，又顺了气，才继续道：“你命他们都先退去百米外候着吧。”

　　 凌心点了点头，“都听你的，但是我们几人，必须得跟着你的。”凌心一直担心他有去意，因此总是不放心。

　　 明书勉强笑了笑，“好，我的公主，都到···此时了，你还不信我。”

　　 凌心不语。

　　 明书安慰道：“我知道了，你们几个留下，其他人速速退去吧，我撑不了多久了。”

　　 凌心闻言，立即出去了，将包括医师在内的人都遣退了百米外，只留下凉湘儿、入画两人。

　　 “公主······扶我出去······”明书的话语从帐篷里传来。

　　 几人赶紧走进去，将人扶了出来，明书看着天上的明月，以及倒映在湖中的一双月影，深深呼吸了一口气，“贪恋了这么久的人间风月，终究也是时候回来了。”

　　 凉湘儿闻言，秀眉一皱，有种不好的预感，更何况，这种不好的预感，一直伴随着一路。灵族，她听爷爷说过，是玄国立国之初有过的传说，但随着后来，不过就真的成了传说，她不知道此时得见，究竟结局会怎样？

　　 就在凉湘儿走神的时候，明书广袖一挥，一道无形的屏蔽已经将几人和其他人隔开，那些退守百里外的护卫只觉得一道光闪过，然后瞬间，眼前再无泉边几人的踪影。只是想靠近却怎么也打破不了那无形的屏蔽。

　　 但是几人这边变化更大，只是转瞬，刚才还荒芜的大漠，竟然瞬间变成了草繁花茂的地方，不远处还有一颗苍灵的古树，刚才只是小小的神似一双眼睛的双泉，此时已经变成了广漠无垠的湛蓝之湖，不变的还是那天上之月。

　　 于月影中，那湛蓝的湖中突然升起一个明珠一般的东西，缓缓上升，然后在几人面前停住，片刻，一道淡淡的光缓缓袭来，明书身后的三人便瞬间失去了意识，倒在了一旁的花丛里。

　　 “竟是你？”那珠子开口了。

　　 明书回道，“是我。”

　　 那珠子叹息了一声，“族里的规矩，你该懂，为何还带了外人来？”

　　 明书不语。

　　 “这许多年，你飘流俗世，过得不好？”那珠子显然并不是可怖之灵，如今见明书如此状态，语气里还有不少可惜。

　　 “挺好，只是近日遭人暗算，落得如此境地。”明书道明。

　　 明珠闻言，光芒再次升起，瞬间幻化成了两个双生的小孩，空灵美丽，不似凡间人物，最难得的，竟是一男童一女童，女童善言，男童沉静，但眼神温柔。女童走上前，感受到了明书的气息，叹道：“你比我们早生几百年，应当知道，此毒，我族解不了。”

　　 “我知道。”明书淡淡道。

　　 “那你为何回来？还带了俗世之人？”那女童反问。

　　 “遇了你们的有缘人，有了她，你们可少修炼几百年，或许能早日找到壮大我族的方法，了我族千百年的夙愿。”明书道。

　　 那女童“哦”了一声，那男童闻言也看了过来，看着他身后的三人。

　　 明书看着凉湘儿，“此乃西境凉家遗孤，身后背负着西凉军十几万英魂的仇，她虽已去过往生岛无回洞，得除了心中魔障，但是那万千英魂，你二人若替凉家炼化，自有你二人的机缘。”

　　 “你有何要求？”那男童终于出声。

　　 明书赞许地看着那男童，“许我三月人间时日。”

　　 “我兄妹二人，修行不够，最多给你一月时日。”

　　 明书闻言，知足了，“多谢，一月后，公主大婚，我可以借天命，切断我与她之间的生死咒。”

　　 “生死咒？”那女童诧异，“你竟然让人间的人借了生机？你不知当年人族如何对我们赶尽杀绝吗？”

　　 明书不语。

　　 “是她？”那男童看着凌心问。

　　 明书点了点头。

　　 “可曾后悔？”女童好奇。

　　 明书闻言，想起在人间的这些岁月，摇了摇头，“见过最恶的人，也见过最善的心，不曾丝毫有后悔。”

　　 男童若有所思。

　　 “可是，你还是没找到让我族能加速修行的方法?”女童问。

　　 “尚没有，不过，幻灭之时，我可以把自己的冥识给二位，你们是我族难得的双生子，或许百年后会有新的机缘。”明书道。

　　 男童闻言，走到明书前面，将自己小小好看的手放在明书的前面，明书低下头来，男童便手指明书额头，不一会儿收了回来，道：“我的修行给你，妹妹没有我静心，修为有限。”

　　 明书怎么不知他护着自己妹妹的想法，“谢谢你。”

　　 “我还留了一丝气息在你那里，你的时间到了的时候，我的气息会把你的冥识带回来。”男童道。

　　 “我知道，如此更好，我还能回到灵树上来。”明书道。

　　 男童走到凉湘儿的身边，以同样姿势，手指凉湘儿的额头，输入了一道灵识。

　　 “谢谢你带她来，省了我和妹妹百年后再去苦苦找寻了。”男童道。

　　 明书不语，手相握，行了个灵族独有的礼仪，广袖一挥，几人便又回到了神目泉边。入眼依旧是帐篷，明书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恢复了些，脸上也有了一丝喜色，只是头发还是全白，对着不远处疯狂找人的护卫施了术，那些人都安静了下来，回到自己帐篷去休息了。

　　 明书将身后三人都放到帐篷里休息，想着回去一定要让公主和君至早日大婚。

　　 第二日，众人醒来，凌心看到明书的样子，直接跑过去奔入他的怀里，“明书，你好了？”

　　 明书将人揽入怀中，安慰道：“好了，都好了，我的公主，可放心了？”

　　 凌心狠狠地点了点头，脸上终于绽放出笑意，“放心了，头发······”

　　 明书温暖一笑，“你总得给我时间恢复。”

　　 入画和凉湘儿看着，也终于放下心来。

　　 “公主，”凉湘儿道：“明书大人既然已经好了，我们尽快传信到圣都，西境王为了明书大人解药的事情，已经亲自去了圣都了，如今安危不知。”

　　 “什么？”凌心闻言，从明书怀中抬头，十分诧异，“阿至不是在西境吗？怎么会去圣都？”

　　 “西境王知道如果告诉公主，必然会让公主两边担忧，”凉湘儿解释道：“公主不必担心，上一封信里，西境王说，一切都在掌控中。”

　　 凌心看了看明书，仿佛想确定他的安危，待确定后，才终于道：“走，我们出发去圣都，接应他，翟啸心思缜密，我担心阿至。”说完便已经亲自去安排了，恨不得下一刻就走，入画自然跟了去。

　　 倒是凉湘儿慢了一步，又发现明书突然担忧的神情，索性止了步，“明书大人，可有何不妥？”

　　 明书眉头微皱，仿佛在思索着很重要的事情，“凉城主，西境王是和我们同日出发的吗？”

　　 凉湘儿点了点头，还是难得看到明书如此不安，“有何不妥？”

　　 “算算时日，如今是不是也快到圣都了？”明书内心汹涌翻滚，几乎要嘶喊出来，外面尽量不显。

　　 “是，我们如今一边等消息，一边去迎，应该很快能遇上的，明书大人，不用太过担心，一路都有高手护卫，西境王会没事的。”凉湘儿安慰道。

　　 明书却听出话里的意思，“他若得了解药，也会往这边走。”

　　 “是，自然，西境王运筹帷幄，定能得了解药来，也定能得了这西北。”凉湘儿安慰道：“你和公主不用太过担心。”

　　 明书闻言，更道不好，如此，那公主和君至的大婚，更是遥遥无期，但是西境王的筹谋又岂会因自己而改变，可是自己已经是借来的人间岁月。

　　 凉湘儿看不明白此时明书的意思，“明书大人？”

　　 “凉城主的意思，是西境王要借机攻打西北？”明书再次确认道。

　　 “不然我们一路也不会走得如此顺利，明书大人解了毒的消息，那边很快也能得知了。”凉湘儿道。

　　 明书想了想，不管如何，如今之计，还是要让二人见着，才有大婚的可能，可是天命一事，最讲究天时地利人和，他本想救出圣后，然后看着公主和西境王大婚，可是如今圣后故去，战事又起，让二人尽快大婚已不可能。

　　 那枚解药？

　　 明书想到如此，赶紧抬步跟了上去。

　　 凉湘儿早已经将消息传给了圣都，但是她没想到的是，君至和李莫问两人一路遭到追杀，早已经跟各城联络点失去联系。

　　 按照计划，凉湘儿本应该将公主和明书送去西境，但是如今见二人无碍，又是定要去圣都接应君至的，所以也觉得无妨，何况身后还有这么多高手护卫。如此，凉湘儿便告别了几人，孤身前往西北，去联络秘密到达西北各据点的狄安，宁伯游和精锐，以待君至到来，一举拿下西北。

　　 明书和凌心一路东来，并未遇见君至等人，因凌心坚持，两人不觉已经到了圣都临城，听得如今圣都正要与临海国开战，凌心说担心君至还没走成，还困在城里。如此，便与明书乔装打扮趁夜进了城。即使趁着夜色，还是看到了被绑在了城楼上的一身白衣的白若，以及城楼下不少人的尸体。

　　 明书施了灵力，将人救了下来。

　　 因为圣都防卫很紧，明书和凌心便只带了入画和两个贴身的护卫进城。凌心将白若交给入画，在明书的陪伴下，往圣宫行去，两人武功高强，明书又是方外灵族，轻易不会被人发现。

　　 两人到了已经变成了废墟的大殿，久久不曾言语。

　　 凌心的眼泪已决堤，这是她的母后选择离开的地方，用她选择的方式，她好像能理解母后为什么最终选择会回城，但是又好像不能理解。难道与自己相聚的机会还大不过与圣都的恩怨吗？当时圣都到底发生了什么？有谁能来告诉她吗？白若？白若可以吗？她是谁？为何会被绑在圣都的城墙上？

　　 “公主，”终究是明书不忍她太过伤心，“眼下最重要的，是找到西境王的下落。”

　　 “明书，你没事了，我就想来看看母后，我想知道圣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，”凌心却顾左右而言他。

　　 明书心里苦，若是能告诉她所有的事实，该多好，可是不能，“公主可知西境王在圣都的据点或者暗桩，我们需要尽快知道西境王的消息。”

　　 “放心吧，明书，他没事的，”凌心眼里有泪，“我前几日就已经收到了他到西北的消息，你别怪我，我知道，如果告诉你事实，你一定不会让我来圣都犯险。”

　　 “公主，你！”明书闻言，急得一口鲜血吐了出来。

　　 凌心见状，赶紧过来扶住，眼中还有泪水，此时还有担心，观察他的神色，“明书·······”

　　 明书抬头看她，又看了看眼前的废墟，想到自己对圣后的承诺，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。

　　 “明书·······”凌心感觉自己的心口也仿佛被什么堵住了，隐隐约约有千丝万缕的直觉，“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？”

　　 明书修长的手抚上眼前与自己同生死共命运的人，眼里有太多不甘，“公主，怎可如此任性？”

　　 凌心闻言，心更慌，从小到大，明书就没有对她生过气，哪怕是声音稍重一些，如此言语，已是严厉了，“明书，你怎么了？你骗了我是吗？你根本没好是吗？”

　　 聪明如她，终究也悟了出来。

　　 可是，她并不知道，最残酷的事实。

　　 “现在就走，回西北！如果你不想我死的话！”明书第一次对自己的公主说着最严厉的话。

　　 凌心狠狠地点了点头，眼里全是自责和担忧，“好，我们这就走！这就走！”

　　 两人立即调整好状态，前去联络点找入画，准备带走白若。

　　 那时，白若已经醒来，暂时留下了两人的脚步。

　　 白若睁开眼，看着眼前的人，仿佛不敢置信，“三公主？”

　　 “我也觉得恍若两世，白若犯了何事，竟然被绑在城楼，可是翟啸所为？是在清理跟我有关的势力吗？”凌心难得见到圣都故人。

　　 “咳咳咳，”白若要说什么，可是嗓子还是很干，“水，再给我些水。”白若勉强说明。

　　 刚才照顾她的入画赶紧递了些水过去，白若喝了稍微缓过来。

　　 “公主，她武功被废了，已经被挂在城楼上三天了。”入画回道。

　　 凌心点了点头，怜惜地看了看白若，但是话语却分外分明，“你究竟是什么身份？值得圣都的人如此待你？据我说知，你并没有修为，可见都是骗我？”

　　 白若却仿佛没有力气回答这些，只是看了看她以及她身后的明书，仿佛松了口气，“你们在大漠找到解药了？”

　　 一句话如一声惊雷，响在几人中间。

　　 “西境王可安好？”白若见三人怔愣，也无暇解释，实在没力气，接着问着最在乎的话。

　　 “你是阿至的人？”凌心惊喜道。

　　 “公主，你不该来的，翟啸此人，城府过深，”白若说着，突然想起什么，“那枚解药，明公子可吃了？”

　　 “多谢白姑娘，但是与西境王错过了。”明书的话语里，还有急切。

　　 白若听完，却放心了，“那就好，那就好，西境王走后，我总觉得不放心，派人多留了个心眼，没想到听到翟啸说我们盗走的那颗，并不是真正的解药。真正的解药他也没有，此举不过是为了让公主回圣都而已。”

　　 明书听完，双眼紧闭，手扶住一旁的桌案才堪堪站住，“白姑娘所言可是真的？”

　　 “我因听得此消息，又想法去夺得解药，但是终究落在了他手里，他折磨了我整整三天，见从我口中打听不出什么，才说的，如此，大概是真的。”白若回想道，想着那些残忍的手段，不禁眼前一黑，又晕了过去。

　　 凌心确认她只是昏了过去，才放下心来，回身看着明书的神色，十分担忧，“明书·······”

　　 明书此时不知在想些什么，但不似之前的无望，“翟啸如果没有解药，那解药就还在圣后那里。”

　　 凌心不解，“可是母后······”

　　 “入画，你好好护着白姑娘，尽快带她出城。”明书道，能在此时还留在圣都的，与君至的关系肯定不浅，何况还是为了拿解药受如此折磨，“我与公主二人在圣都没有危险，你三人速速出城，再过一会，护城的兵士就会发现她不见了，在城内必定会大肆搜索。”

　　 “是，”入画得令，自然会照办。

　　 “公主，我们需要再去圣宫废墟。”明书想到最后的一丝机会。

　　 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

　　 “圣帝，废墟那边突然有很亮的光。”宫人来报。

　　 转眼，本已卧榻休息的翟啸瞬间消失在了寝宫。

　　 明书闭上眼睛，站立废墟中，修长好看的双手，在空中画着莫名的符号，随着他的每一次画就，一道道浅浅的蓝色光焰从废墟中缓缓升起，随着那些蓝色光焰越来越多，明书的神色也越来越放松。

　　 这些蓝色的光焰渐渐聚成了一个蓝色的光球。

　　 于光球中，慢慢幻化出一道人影。

　　 “母后！”一直远远站着的凌心看清那人影，惊叫出声。但是又想起明书的交代，赶紧用手捂住了嘴。

　　 同样静立不动的还有赶到的翟啸，此时的他，一身寝衣，望着光中的人影，呆立当场，仿佛不敢轻举妄动，怕那影像终会随风而逝。

　　 明书和凌心也未察觉到他的到来。

　　 明书没有多少灵力，撑起这么大的消耗，所以影像直接回到了十多年前，那年，是圣后刚用明书的命救回凌心。

　　 “圣后，都已查明，能让灵族受到伤害的，就是一种叫牵机引的毒，属下已经从婆婆那里拿来了，还有解药。婆婆说，这毒这解药，三百年才能各配得一粒。”是圣后身旁女侍含痕的声音。

　　 圣后拿过药，细细打量了一番，“知道了，我自会藏好，如今明书和心儿，同生死，本后绝不会让他们再受一点伤。”圣后说完，就要将那毒药毁去。女侍连忙止住，“不可，婆婆说了，毒药与解药共生，一起存放，存的越久，解药的药性会更精纯。”

　　 圣后不解，“为何？”

　　 “属下也不知，但是婆婆说，灵族乃方外异族，与我族类不同，所以生死牵绊，毒药或许往后也用得上。”女侍解释道。

　　 影像转换，但是几人还是看到了圣殿后面藏着的那个小小孩子，不正是小时候的翟啸吗？难怪他知道。

　　 影像迅速转换间，来到了一处宅院，竟是圣后最喜欢的书阁，圣后将药藏在了那里。

　　 明书本欲结束，但是他知道凌心的心愿，终究还是来到了圣后最后的时光，尽管自己此时早已灵力不支。

　　 是站在城外决定回城的圣后。

　　 是与戴论一起，并肩作战的圣后。

　　 给翟啸下毒的圣后。

　　 是最后选择和圣帝自焚而亡的圣后。

　　 明书最后不得不停止施术法，回头时，却瞥见了凌心身后的翟啸，此时竟然见他心神涣散，眼里竟是绝望，明书当下决定冒险摄魂，这是他最后的机会。

　　 翟啸还在悲戚间，只觉得一道光笼罩住了自己，然后便再一次进入了画面里，但是这一次，却是自己的记忆。自己如何拿到了毒药，自己如何藏好了解药，自己如何布局抓君至，再如何布局抓白若。

　　 翟啸使劲眨了眨双眼，仿佛想要回归清明。

　　 明书早已经携了凌心，用最后的灵力，将凌心带出了城外，最后终于不支地倒在了地上，凌心此时看着倒下去的明书，方明白所发生的一切。

　　 “明书，明书！”凌心将人抱在自己的怀里，看着他的生息渐渐散去。

　　 “公主，快带我走······去西北·····那是真的解药。”明书最后说完，却感觉自己的生气被一点点剥离体外。

　　 就在所有冥识即将被那男童的一缕灵识带回灵族的时候，明书听得一声叹息：

　　 “哎！值得吗？”

　　 “哥哥，你要干什么？”

　　 “哥哥，你会重新进入无灵识的状态的！”